赵学军：女大学生“裸条”借债的信用担保
作者简介：赵学军，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。
本文原载于《经济学家茶座》2016年第4期（总第74辑）。
当网络借贷风起云涌之时，网络借贷公司利用社交平台，将攫金之手伸进了大学校园。因其借钱便利，许多脱离父母、涉事未深的学生陷入其中，他们在满足急切的消费欲望与青春创业冲动之后，随之而来的是归还沉重债务的烦恼，竟有学生不堪压力而自杀。校园网络借贷一时为社会各界瞩目，物议沸腾。
在大学校园借债中，更有一种所谓的女大学生“裸条”借债方式令人瞠目结舌。
据新闻报道，女大学生通过网络借款平台向网络借贷公司借款时，以手持自己身份证的裸体照片替代借条，故称“裸条”借债。当借债人违约不还时，放贷人以公开其裸体照片以及与借款人父母联系为手段，逼迫借款人还款。据称，许多高校女大学生都曾有过“裸条”借债的经历，当时被人追讨债务的窘迫之状，虽然时过境迁，仍不堪回首，心有余悸。
“横看成岭侧成峰，远近高低各不同”。对于同一事物，人们从不合同的视角，甚至戴上不同的滤色眼镜，总会得出不同的结论。正如一部《红楼梦》，有情人看出其中的情与爱，道学家看出其的淫，文学评论家看出其中的美，社会学家看出其中的分层与社会生活，经济史学家看出其中的生产、消费与中外贸易，甚至有些“革命者”还能看出其中的阶级压迫与阶级斗争。对于女大学生“裸条”借债现象，人们的评价也是多种多样。
有人认为，女大学生“裸条”借债利率高达30%，岂止超过正规银行贷款利息的4倍，明显属于高利贷！据记者调查，某网络借款平台借贷公司的协议，一年期限的借款，应支付的利息均不加入本金重复计算利息；超过一年期限的借款，上一年度的利息将计入下一年度本金，计算复利；在逾期罚款方面，规定逾期超过3日的，自借款期限届满之日后第4日起，借款人除应按约定利率继续支付利息外，还要支付罚息；若借款利率小于或等于27.3%，则以截至当日未偿还本金为基准，以“30%借款利率”为年化罚息利率，计收罚息。
有人认为，女大学生“裸条”借债，反映出网络借贷平台的乱象。进入校园的网络借贷公司，实际上是以互联网为依托，将民间借贷搬到了网络上。他们非法在校园大肆散布广告，诱惑大学生借钱。他们钻了金融管理的空子，他们唯利是图，其高利借贷与经营风险却缺乏有效的监管。律师说，一些高利贷团伙以互联网金融和社交工具为平台和幌子，进行非法高利贷放贷，但在互联网平台交易进行的这种高利贷交易，实际上是个人约定，是私下交易，往往以私下约定为准，绕过了监管。
教育部门谴责网络借款平台的女大学生“裸条”借债扰乱了校园管理。一些学生在网络借贷平台巧言令色的蛊惑下，落入了高利借贷者的圈套。学生本来没有多大的还款能力，而高利贷团伙却利用他们不能按时还款的机会，趁机收取逾期的高额利息。某校一位女孩2016年2月向一家网络借贷公司借钱创业，第一次借到了500块钱，周利息30%。因为没按时还上，重新借了新债还旧债，周利率仍为30%。利滚利后，更加无力偿还，6月份总欠款已达5.5万元。无奈，她准备在家人陪同下报警。这位女孩还是理智的。曾有学生走投无路，最后选择自杀。一旦学生在学校出事，学校负有无法推脱的责任。这也是学校最为担心的事。
校园网络平台的网络借贷似乎一时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。将校园网络借贷公司的形像与放高利贷的黄世仁联系起来，颇能表达人们的愤怒。
在声讨校园网络借贷公司对文弱书生不仁不义、趁火打劫后，我们不得不思考另外的问题：没有任何实物可以抵押、可以担保的学生群体，应该是借贷风险发生率很高的群体，校园网络借贷公司何以敢于借款给他们？校园网络借贷公司没有对借钱学生信用状况进行调查，甚至没有与他们见过面，何以敢于借钱给他们？没有官府权力撑腰，没有黑恶势力帮凶，校园网络借贷公司究竟在用什么手段迫使学生偿还高利贷？一句话，校园网络借贷平台上的借贷公司得到了大学生什么样的信用担保，又如何成功运用了他们的信用担保？
高校学生光棍一人，没有能够用于抵押、质押的动产、不动产。背着父母长辈在外面悄悄借钱消费，或借钱尝试青春冲动的创业投资，他们一开始就不想让家长知晓，因此，一般情况下也没有担保人作保。似乎高校学生真的没有任何可以用作信用担保的东西。
不过，如果扩大视角，用广义信用担保的概念来分析一个人的信用担保品，大学生本身却自有贵重的担保物——声誉与社会资本。
俗话说“人活一张脸，树活一张皮”，人的脸就是声誉。大学生个人的声誉会在未来影响到他的就业、婚姻、生活等方方面面。特别是在熟人圈里，一旦丢失声誉，这个人就没法在圈子里混了。因此，通常人们都会在乎自己的声誉，在意自己在熟人面前的形象。已经建立的良好声誉，或者退一步说还没有别人知道的坏名声，都能得到别人的信任，能够作抵押、担保。中国传统的乡村社会，就是一种比较封闭的熟人圈子，声誉很有价值，自然可以用作信用担保。现代社会则是流动性很强的开放社会，似乎打破了原来封闭的圈子，但是，日益发达的信息技术正在建立信息社会、网络社会，信息与网络的发达，在相当程度上重建了相对封闭的社交圈子。因而，个人隐私很难再掩盖起来，个人的声誉日益重要，其信用担保价值再度得以显现。
校园网络借贷公司正是抓到了大学生们贵重的声誉，将其用作了信用担保。网络贷款公司不仅要求借款人提供身份证正反照，在女大学生“裸条”借债中，还要求她们提供手持身份证的裸体照片或视频。一旦女大学生拍了手持身份证的裸体照片或视频，并将它传给了借贷公司，那可非同小可。一个未婚女孩子将自己的裸体照片或视频给了不是自己男友的人，一旦流向社会，留给大众的只能是本性不好的印象，她等于已经玷污了自己的声誉。此后，她的婚姻、就业，必将受到极其负面的影响，损失也将是巨大的。不过，此时，她的坏声誉还仅仅被网络借贷平台所掌握，而她的社交圈子里还没人知道，她还可以假装自己的声誉没有败坏。裸体照片或视频在别人手里，总是一颗“定时炸弹”。这个“炸弹”的引爆者则是校园网络借贷公司。手握如此威力巨大的信用担保物，难怪网络借贷公司敢于贷给女大学生。
在女大学生“裸条”借债中，网络贷款公司还抓到了别一张信用担保的“王牌”，即借款人的“社会资本”。人不是孤零零的人，而都是社会的人。人生活在社会关系之中，生活在社会网络之中，这些都是人的“社会资本”。亲属关系又是社会资本中的大头，因为，在中国社会，家长必需为子女的过失承担责任。大学生债务的最后承担者，必定是家长。校园网络借贷公司很明白这个道理，当女大学生向他们借款时，必需填写家庭住址、父母姓名，联系方式。而且，校园网络借贷公司还要掌握了女大学生的社会网络，要求她们必需填写其舍友的联系方式，并提供学信网截图、班级QQ群截图等等。因为，女大学生的声誉在这些社会关系中更具有价值。
当网络借贷公司拿到女大学生这些信用担保后，立即给她们借款。当她们到期不能偿还本息时，网络借贷公司手中持有的信用担保物马上显出强大的杀伤力。
网络借贷公司以公布女大学生裸体照片或视频为要挟，因为他们开发了女大学生们声誉信用担保的实施机制。网络借贷公司先在群公告栏公布女大学生露半张脸、关键私密部位打码的裸照，并发出逾期的警告：“明天24点前！没有回款！将全方位公布!”见此场面，没有几个女生不惊恐的，她们尽力东挪西借，或者再找一家网络借贷公司借钱，拆东墙补本墙。只要借款人能够还钱，网络借贷公司并不急于撕破脸皮。毕竟，手中这些借了钱的女学生如同饲养的羊群，有羊毛可剪，干嘛杀羊。
当看到女大学生实在还不了钱时，网络借贷公司开始运作借款人声誉与社会资本的信用担保物了。他们给女大学生家长发去女儿的裸体照片，附上留言：“你女儿以前借款时留下的照片和视频，现在还给你，前几天忘了还给你了”。家长收到这样的信息，有谁能坐得住？为阻止裸体照片外泄，保护孩子声誉，多少钱都得还了。
当因种种原因，借款女大学生的父母也没有还款动静时，网络借贷公司就开始散布女生的声誉污点了。他们迅速进入所掌握的女大学生的社交网络，在这些网络中公布她们私密部位打码的裸体照片，配上如此的附言：“某某某，2016年4月23日，以男友抛弃，需要打胎为由，向我公司贷款一万元，利率为年息24%，约定一周为期归还，结果到期后，恶意逾期。当事人借款时留下裸体视频及各位亲友联系方式，承诺如果不归还，由我公司公布裸体视频……”。可怕的是，网络借贷公司利用掌握的女大学生亲朋好友的联系方式，精准定向，向其亲属、朋友、同学及各种社交圈子发送这些内容。如果听任他们大肆散布有损名节的裸体视频、裸体照片，女生势必遭受羞辱，毁坏人生。不是万不得已，谁敢不快点还钱？
分析至此，我不能不惊叹网络借贷公司女大学生“裸条”借债的精明。他们硬是无中生有，找到了信用风险很大的借款人无形的信用担保物品，而且能够充分利用网络信息技术手段与传播途径，将这种声誉担保机制运用到了极致。他们以看似不道德的方式控制了借贷风险，榨取到丰厚的利润。当然，对付这种近似无赖的网络借贷公司，一种办法是不要脸面了，且战且退，但借债人付出的代价很大；另一种办法，就是选择报警。声誉已经受损，两害相权取其轻吧。最蠢的办法是自杀身亡，年青人不懂，并不是“一死万事休”啊。
在唾骂网络借贷公司开发女大学“裸条”借债后，还是借鉴一下他们巧妙运用个人声誉信用担保品的“创先”吧。其实，在越来越发达的信息社会，金融机构能够开发很多个人无形的信用担保品，而且，通过充分利用信息网络，精巧设计实施机制，类似声誉这类信用担保品仍具有重要价值，完全能够控制借贷风险。
“世上无难事，只要肯登攀”。网络借贷公司可以做到的，相信人才济济的正规金融机构也能做到。